王裕仁 (26屆校友) **
辛志平先生是我高中時候的校長。
在我的心目中,有聽說過的教育家,如蔡元培、傅斯年等先生;至於真正見 過的教育家,那就只有辛校長了。
以一般人的眼光來看,辛校長不只是個奇人,更是個怪人。
我進入省立新竹中學的時候,辛校長已在那兒做了二十五年的校長,他的辦學成績有口皆碑,教育當局幾次要調他到臺北的明星高中,他始終拒絕。對大多 數人來說,一個拒絕「往上爬」的人,是很不可思議。
圖一、與辛志平校長銅像合照
他拒絕的還不只是這些,當大專聯考開始區分文、理組招生時,辛校長卻堅 持不肯把學校的課程分為文理兩組,他的理由簡單而有力;因為高中教育是通才 基礎教育,無論社會科學或自然科學,都是最基本的知識,不容偏廢,幾年後, 雖然受了教育當局及學生家長的多層壓力而改變初衷,但也可見他辦學的原則了 。
雖然勉強區分了文理組,辛校長仍然堅持他的原則。一般學校的理科學生早 已把歷史地理置之度外,文科學生對物理化學也是虛應故事,在我們學校裡,唸 文組的仍要忙著做化學實驗,理組的學生照樣為地理不及格而頭痛,甚至高三畢 業考時,還有人為在聯考中無足輕重的公民而補考呢!凡此種種,都可以看出辛校長是為教育而教育,而不是為聯考而教育。
不只如此,就連一般認為最微不足道的音樂美術,辛校長也毫不放鬆。新竹 中學的音樂課程,除了對樂理的嚴格要求,還要能視唱、聽譜,甚至放一段世界 名曲的主旋律,就要學生用原文寫出作者、作品、第幾樂章,對於各種樂器聲的 分辨更得耳熟能詳。可以想見,在高中以前幾乎未受真正音樂教育的我們是何等痛苦,每天就忙著打拍子、聽唱片,每學年近一千名學生中,總要有一兩百個學 生音樂不及格的,音樂老師輕描淡寫的說:「這只是高中生的正常音樂水準而已 。」辛校長完全支持他。
美術老師也不示弱,他的綽號叫「零蛋」。上國畫課,千辛萬苦用毛筆畫了 幾枝葉子,他走過來,不發一語的用紅筆打一個大大的0,「零蛋」之名不脛而 走。那時候竟然有高一的學生各科八九十分,卻因音樂美術兩科不及格,憤而轉 學到臺北的。深受其苦的我們,也私下把學校叫做「私立志平藝專」以洩心頭之 恨。等到上了大學,看見一般同學,連五線譜也不會看,連國畫「墨分五色」也 不懂時,心裡又得不感謝起辛校長來了。
辛校長尤其重視體育,我們的體育是選課制,每學期選一種運動項目,個個 學有專精,班際之間的各種球類比賽,則從一開學進行到學期末,從來也沒聽說 什麼會影響課業的論調。這在今天「升學至上」的學校看來,也的確是匪夷所思 了。
每年的兩次重頭戲,是陸上和水上運動大會,全校每個人至少要參加一個項 目,勝負不計,但一定要參加,藉口沒有運動細胞是不行的,因為新竹中學既 然得天獨厚,有一座標準的游泳池,辛校長就要求我們非在三年之內學會游泳不 可,游不到五十公尺的,對不起,不給畢業證書。
此外,每年舉辦一次越野賽跑,由高一到高三依次是五千、六千、七千公尺 。三十分鐘內跑不回來的,體育不及格,必須補考;再不及格,留級;簡直一點 商量餘地都沒有,因此每到年末,學校附近的街道上,每天早上總是人馬雜沓, 正是莘萃學子們「放著好好的書不唸」在練習跑步啦!
當然辛校長不只是重視音樂美術體育而已,各科的學業要求都極為嚴格,每 個年級數學不及格的總在三百人之多,英文也兩百多人及敕,記國中第一屆畢業 生升入高中那年,也許是程度特別差吧,一口氣留級了三分之一的學生,可以說 完全是「恨鐵不成鋼」的心理。
為了把我們鍛鍊成鋼,辛校長還有很特殊的作風;學校的每一科目,都有專 科教室,數學在數學教室裡上的(有閉錄電視),英文也有英文教室(有語言學 習機),其他各科亦然…因此我們上課時,是採取「流動教室制」,像大學裡的 選課一樣,整天背著書包在校園裡走來走去換教室,雖然辛苦,卻學得實在,也 更能感受校長的苦心。
相對於課業的嚴格要求,學校在生活管理方面卻相當鬆懈。每個月才檢查一次頭髮,尺度也不很嚴,若能逃過那次檢查,就等於可以多留一個月的頭髮,頂 多運氣不好被教官逮到,也不過訓誡一番了事,從沒聽說為這種事受處罰或起爭 執的。制服不能不穿,可是沒有人禁止你把大盤帽弄得彎形,或在制服上打兩個 彩色補釘;至於腳下的鞋子,則是五色雜陳,只差沒有穿拖鞋來上課了。
最好的是,那時新竹中學根本沒有圍牆,任何時間都可以跑到學校門口小店 吃碗冰,午時間,幾家自助餐廳的門庭若市更不用說了。學校後面,就是幅員廣 大的十八尖山公園,學生隨時可以背著書包晃呀晃的,就晃到森林裡面去了。甚 至有時候天氣太好,任課老師都會主動帶著學生,到公園裡「戶外教學」一番。
上課也不是不點名,但是辛校長認為這種事不必麻煩老師,由班長負責就可 以了。班長是大家選出來的,當然懂得「民意」的重要,每天記幾個請了假的同 學就可以了,至於其他溜課的人,多半只有一句話交待:「被逮到自己負責。」 尤其要慎防在隔鄰兩所女校的校園裡被別人逮到,捉將回來就「兩罪俱發」了。
辛校長本身到是開通得很,並不反對我們這個和尚學校的學生和女生交往, 那時我們交筆友都正大光明,信就直接寄到學校來,每天早上在訓導處等著領信 的人,總是擠成一團,校長在一旁瞇瞇的看著,他認為這樣可以磨練文筆。不過 他也很替我們的前途著想,當告誡我們不要「交」省女中的,因為:一、她們的 書包大、裙子長,看起來沒什麼吸引力,二、她們唸書強,將來考上大學會把你 們「甩」了。──在今天聽來,這更是一段「傳奇」了,然而賞時的情形確實如 此。
但是新竹中學並沒有因為這樣寬的生活管理而秩序蕩然,因為每當新生入學 ,辛校長就會公布「三大戒律」,凡是作弊、打架、偷竊的,無論如何一律退學 ,他認為這是做學生絕不可犯的罪行,因此毫不寬貸,任何人來講情也沒用,就 靠著這三項鐵則,還是使全校的學生「很像個樣子」。
辛校長自己倒不是很有「樣子」的,貌不驚人、衣著簡便,每天早晚在校園 裡巡視兩週,一邊慢慢走著,一邊不斷彎腰去檢地上的果皮紙屑。他從不為任何 一處的髒亂而大發雷霆,也從不喝令學生去打掃清潔,可是每當我們看到他逐漸 龍鍾的背景,日復一日的檢拾我們的「無心之過」時,實在不忍心再在校園裡製 造一點垃圾了;也就是在這褚,我們學會了什麼是「身教」。
每當黃昏時候,我們踏著輕快的步子放學回家時,總會看見辛校長在那間堆 滿了作業簿的教室裡,仔細的埋頭批閱。學生的作業簿每學期檢查一次,每個人 每一科每一本的作業簿上,都有辛校親手批閱的筆跡,有時候甚至還有詳盡的評 語,那時候我們都懷疑他是個從不睡覺的人,當然也只好盡心盡力的把作業寫好 。
辛校長生活簡樸,每天安步當車,來回走一個多小時的路上下學,對於公家 的東西更是一介不取,有一次總務主任把學校一個已報廢的電唱機修好後送到他 家,卻被他痛斥了一頓,也就難怪他近三十年的教育生涯中,甚至連別人空穴來 風的一句閒話也沒有。我們那時候因課業逼得緊而常對他生氣,搜盡枯腸卻也找 不出罵他的話來,只好連連的噴聲:「怪人,真是怪人。」
我畢業那年,辛校長正要退休,他唯一未完成的心願,就是在學校建一座夠 水準的開架式圖書館,卻苦於經費不足。於是他約集了校友,也召集了全校師生 ,向我們訴談這個「最後的心願」。辛校長為我們做了許多,我們卻從沒有為他 做過什麼,終於有了這個機會,大家紛紛奉獻出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學生家長、 社會各界也都鼎力相助,不到一年時間,這座規模宏大、設備新穎的的圖書館建 立起來了,一磚一瓦,一桌一椅,都是每個人自動自發捐獻出來的,看著這個教 育史上也少有的「奇蹟」,辛校長帶著欣慰的笑容,走出了學校大門。
即使是退休,他也拒絕了所有贈送給他的紀念品和禮物。唯一得到他首肯的 ,就是學校的樂隊和合唱團聯合為他舉辦的一場惜別晚會,大家含著熱淚,為敬 愛的校長演唱吹奏出依依不捨的情懷,然後由學生代表,送了他一副橋牌─那是 他唯一的嗜好。
除了一副橋牌,辛校長什麼也沒帶的,離開了他一手經營的新竹中學,以及 師生們深深的懷念。
鳳凰花開,驪歌聲起,當學生紛紛來看我為他們的紀念冊簽名留念時,我就 想起了自己高三那年的六月,當我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走進校長室,支支吾吾 的要求辛校長為我題字時,沒想到他竟然慈祥的叫我在他身邊坐下,在我的小冊 子上寫下「為語橋下東流水,出山要比在山清」,並且親切的為我解說這兩句話 的涵義。那時候,在我深受感動的心靈裡,就立下了將來從事教育工作的志願。
如今,我敬愛的校長辛志平先生已經離開人世,他所留下的卻更多,他留下 優良淳厚的校風,繼續在一所中學裡傳承;他留下滿田園綻放的桃李,在社會的 每個角落發散光芒;他更留下了一位教育家的典範,供後人永遠景仰。
至於我這段殘缺不全的記憶,也只能為他高潔的一生,做個小小的注腳罷 了。
*、收入氏著《老師,有問題》(1986)、《竹嶺》17期,pp.65-66。
**、王裕仁,筆名苦苓,本校第26屆校友,民國62年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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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苦苓《人生啊,真的是沒想到》(2017,台北:皇冠)中有篇<高中生涯沒想到>也呈現另一番的高中生活風貌,摘錄部分內容如下:
我當年讀的是一所古怪的高中,有一個古怪的校長。
這位校長姓辛,年紀不小了,卻中氣十足,每天早上朝會,都要獨自訓話三十分鐘,其他的主任除了校長不在,才能如獲至寶似的上台講幾句話;否則也只能和我們這些學生一樣,耳朵裡塞滿了聽不懂的聲音,以及新竹「風城」四處飛揚的風沙──朝會結束第一件事,就是大家爭先恐後的去洗耳朵。
辛校長的廣東腔非常嚴重,例如「壓海雞,泥幾雞卜任金海邀拐樓西,抹命起喵!」(野孩子,你自己不認真還要怪老師,莫名其妙!)這還是我們聽到三年級才約略「摸索」得出來的語意,至於一、二年級的,當然是「鴨子聽雷」,一天聽三十分鐘,一年聽上兩百多天還是鴨子。
朝會唯一受歡迎的反而是在結束之後、上課之前,有些「文青」像我這種的,就會擠到訓導處前,聽訓導主任「發信」──咦?我們又不是在當兵,發什麼信?
是交「筆友」的信啦!筆友就類似現在的網友,但是以寫信互相交往,這在當時一般中學都是嚴令禁止的,但辛校長認為男校沒有女生,要學習男女互動、兩性平等,交筆友是個不錯的方式,大加鼓勵之下,在校內就蔚為流行,因為在那個時代,我們也不敢讓女生寄信到家裡去,否則一定挨一頓臭罵:「死小孩,書不好好讀,交什麼女朋友?」
有一次,一封信可能因寫錯名字無人認領,校長還在朝會上,拿著信問有沒有人認領,在無人上前之下,他就把信拆了,還將內容公開唸了一段,並且品頭論足一番,只可惜我們還是大多聽不懂。
我當時交到一位祖籍雲南、姓「老」的筆友,真的,她的全名叫「老惠馨」,被同學知道後,每三兩天就嘲笑我一次:「你的老小姐有沒有寫信來呀?」「什麼時候和老小姐約見面呀?」「老小姐到底是有多老啊?」一定要惹怒我到作勢打人,這群無聊男生才一哄而散。
不過交筆友的確有這個程序:在信裡言不及義、幾番來回之後,就會想和對方互換照片;沒有被對方長相嚇跑的話,就會互約見面──或者跳過第二階段,直接「盲會」(就是認不得人、盲目約會的意思)。
那可是比軍訓練習打靶還緊張,又怕對方長得難看、又怕人家嫌自己不好看,結果發展出一個不太「道德」的做法:例如約對方何日何時在新竹火車站見面,各自帶一朵紅色玫瑰花,到時候卻藏起自己的花,先東張西望看有哪個女生帶著紅色玫瑰花,如果長得太著急(哦,這是大陸用語,我們應該說長得太抱歉)就神不知鬼不覺的悄悄溜走,若還滿意才將自己的紅花拿出來,雙方「相見歡」。
「品德端正」如我,當然不屑於這種懦弱、膚淺且無情的做法,我不但把花拿得老高,而且提前三十分鐘就到了現場,結果一下子看到有四個帶紅花的女生,心想我的同學們(包括我自己)也太沒創意了,好在有三組人很快「會合」相偕離去,我想最後剩下一個應該是「我的」沒錯?當下很大方的走過去招呼:「請問妳是老小姐嗎?」
只見她臉色大便(也可叫臉色大變,意思略同),當下把已垂頭喪氣的花朝我身上一丟,拂袖而去,而我一時還愣在當場,心想她應該不是我的筆友(老惠馨),但既然我們倆都是「剩男剩女」,也許可以湊合著做一對,誰曉得我一開口就指她是「老小姐」,而她只不過看來比較成熟一點而已,難怪她會一怒而去、踩熄了我準備談戀愛的一點點小火花……難道老小姐是偷看了我的尊容,偷偷的把她的花藏起來了?
回來說我們古怪的辛校長,他還有一個怪癖:只要不在校長室辦公的時間,他就在學校裡走來走去──這有什麼奇怪?怪的是他並非巡堂、更非查訪,而是到處撿垃圾,即使明明有學生在旁邊,他也不會像一般老師指使學生去撿,而是自己默默的撿起來,有時積得滿手都是垃圾,才去找一個教室旁的垃圾桶丟掉。
就是因為他從不叫我們撿,我們才覺得更羞愧。每次看他遠遠走過來,大家就忙著看附近有沒有垃圾先撿一撿,否則讓一個白髮稀疏且所剩無幾的老人家蹲在你前面撿垃圾,豈不是比見不到筆友更丟人一百倍嗎?
最好的解決這種尷尬的方式,就是根本不要製造垃圾──大部分學生在入學一個月後就體會了這一點,難怪這個學校雖是男校,環境卻經常乾淨得很,有時看到校長巡視校園半天還是兩手空空,大家還會高興的擊掌GIVE ME FIVE,校長嚴峻的臉孔也難得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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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照片來自苦苓粉絲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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