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敏(竹中61屆,第二屆語資班)
每當有人聽說我畢業於新竹高中,他們總驚訝地問我:「啊?竹中有女生呀?」這所著名的男校,不但一直接受女生報考音樂班,在十幾年前,還曾經連續三年為語文資優班招收女學生。
在青春期進入一所大多數是男生的校園,對於一個少女和她的父母而言,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甚至,本不應該成為選項。在我國三那年,竹中語資的學長姊跟著輔導室老師來到我的母校宣傳招生。他們說,這不僅僅是一個以升學為目標的班級,而是面向所有愛好文學、有志創作的國中生,希望在高中階段就給他們豐沃的土壤、予他們清新的空氣,任由他們汲取養分、成長茁壯。
不以升學為唯一考量,在十幾年前聽來,真是讓人感到既期待又刺激。當時的我,雖然才十五歲,但是已然醉心閱讀、嘗試創作,並確信自己將來要讀文史科系。於是,我便義無反顧踏上這條華麗的征途。
說是征途,是因為這一路走來,終究不能迴避成績的壓力、升學的目標;說是華麗,也是因為我沿途中看遍了許多美好的風景,見識了無限的可能性。語資班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呢?導師在教室的角落設了一處書櫃,裡面放了各類書籍,任由我們借閱。李安的《十年一覺電影夢》、朱少麟的《燕子》和《傷心咖啡店之歌》,我都是窩在教室最後面的木板區看完的。每年的竹中竹女聯合文學獎,都是班上同學逞才爭勝之地。雖然未必能獲名次,但截稿前亮成一排的通訊軟體名單,記下了我們熬夜寫稿而非通宵解題的熱血青春。我喜歡彼此互相投擲檔案、犀利點評的時光,後來才知道,那樣以筆鋒剖白自我、竭誠理解對方的經歷,這一生或許都再不可複製。度過高三備考的煎熬之後,同學的桌上又堆起累累閒書。有人著迷於九把刀的系列作,有人介紹我中東一帶的作家。《那些年一起追的女孩》、《我的名字叫紅》、《追風箏的孩子》和《燦爛千陽》,都是在這群志同道合的同學推薦下讀到的。
每一學年最末,我們會舉辦成果發表會。在形式和內容上,我們擁有很高的自由度,但同時也必須付出全部的心力。我們嘗試詩歌朗誦、劇本創作與改編、戲劇演出,甚至論文發表。我至今記得,班上才華洋溢的女同學時而鏗鏘時而輕嘆地當著全場觀眾的面,將自己遭受的校園性別困境轉譯成漂亮詩句。話音猶帶血痕。我也記得,同學們集思廣益將國文課本裡的〈林沖夜奔〉改編成當代校園霸凌事件,我在後台看劇,比讀《水滸傳》時更傷心。第一次踏入清大的圖書館,是文學鑑賞課的老師帶著我們去練習查找文獻。老師輕聲講解圖書分類、原典與二手研究的畫面,成為我對學術研究最早的記憶。那一刻,圖書館成為寶庫、秘藏和聖殿,是等待挑戰的險峻高峰,同時也寄託著所有未知的可能。後來我一直讀到博士班,在圖書館皓首窮經成為日常。我去過了臺大、牛津、哈佛的圖書館,但沒有一座能如記憶中的清大圖書館那般巍峨崇高。
第三屆語資班入學後,考試規則改變,語資班不再招收女生。到我考上博士班那一年,語資班甚至走入了歷史。在升學的壓力下、文組無用論的社會氛圍中,在精華的高中三年分出一部分心力寫小說、讀文學作品、朗誦詩歌、演戲、學寫論文似乎浪漫得不切實際。然而,我就像一個本來勤勤懇懇、弓起背插秧的農夫,語資班走到了我的身邊,拍拍我,引我走向一座哈雷望遠鏡。我的視線從地面揚起到了天上、勉力企及了遙遠闃靜的星際。無窮的可能性,仍在未來等候召喚。
高中三年,我們所有人都在同一條跑道上奮力奔馳。那時喜愛文學的我們看起來似乎不夠出色耀眼。後來,我們漸漸跑向各自的跑道,語資班三年的記憶,成為我們始終奔跑的誘因、目標和理由。我們於是能夠相信,這一條人跡罕至的林間小路上,出口不是唯一的目的,而風景成就了或定義了我們的未來。其實,我們沒有輸給其他選手,甚至,贏過了自己。
Yoruml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