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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相片百年校慶使用 新竹高中

悸:我的青春電力

已更新:2022年7月20日

林銘亮 (51屆校友,目前為新竹高中國文科教師)



校刊社請我寫一篇稿子,講述高中生活,青春記憶。一時間還真慌了手腳,不是遺忘,是過去一切的一切宛然如昨;而本來以為煙消沈散的過往,原來折疊安好,藏放於劇烈旋轉、暈眩心神的生活間。不經意的花拆葉落,雨濺風搖,我就會收到這來自過去自己的訊息,曾經那麼傻過,曾經狠狠愛過,於是悸動,於是重逢。

高中的我是個活在文藝世界的傻子。從小寫書法、寫作、畫圖,嚮往優雅的外國生活,一心聽西洋音樂,即使身處會漏水的小房間,至少能暫時擺脫工人家庭的氣息。考上竹中後,趁開學前的週末,爸爸陪著我「熟悉環境」,見了新民樓一樓角落掛著「國文科研究室」的牌子,「國文」加「研究」,這兩個詞對文藝少年來說具有強烈的殺傷力,彷彿裡面充滿了書籍和作家,或許還有咖啡座(那時後誠品書局剛剛風行,小說加咖啡,就是憂鬱小生啦)。興沖沖的衝進去,裡頭陰陰暗暗,眼前只有兩個老男人對坐聊天。


「什麼事?」「請問國文科研究室是什麼意思?」他們互看一眼,其中一個說:「就是辦公室的意思。」


這兩個白髮男人讓我滿懷恐懼,自此打定主意以後絕對不當老師,大學教育學程也是爸媽同學押著我修,才咬牙修完,教心教哲,無趣至極。人生之峰迴路轉,世事之難測,可為一證。

順帶一提,回我話的人是彭元歧老師,能寫在這裡,純粹是因為他退休了。


高中的我是數學界的奇才,如果可能,不妨加上體育界與藝能界。高一暑假作業考試,數學拿了五十四分,我到現在都還能記得精確的數目,可見當時打擊之大,非成人所能體會。看著生平第一次不及格的考卷,我坐在書桌前一直掉眼淚,媽媽站在旁邊,使勁罵,徹底發揮九〇年代成衣女工的優勢——職業婦女、在家上班、照顧小孩。因這貼身管訓,沒多久我又陷入補習數學不知所云的惡夢中。


然而,當時媽媽和我都不知道,五十四分,已經是本人高中數學的最高成績。相同的情形也發生在藝能課上。工藝課做鐵鎚,一整個學期下來,我做出一個非均衡也非對襯的藝術品,至今供在神桌之上;高二做燈泡通電開關阻接電路裝置,期末考時全班過關——除了我。我留下獨自接了三十分鐘,回到班上,正好是班導的數學課,全班回頭,紛紛以氣音探問:過了沒?過了沒?過了沒?我苦笑點頭,他們報以如雷的掌聲與笑聲。在竹中聽到這些歡呼,都不是什麼好事。體育課做完操就去籃球架下發呆,夏日游泳課,小紅帽穿戴整齊,下去泡湯,繼續發呆。美術課,畫國畫,黃敬雅老師要我們畫白頭翁,他以冷硬但有力的聲音說:「蘸淡黃色顏料畫圓。」畫圓?我小心翼翼,畫了個正圓,塗滿淡黃色。他教課,每個環節檢查,大家擱筆,他才說:「這就是白頭翁的頭。」我趕緊把手掌蓋在上面,欲蓋彌彰,他走來把手推開,說:「白頭翁就是頭白色的,才叫白頭翁,你把它塗滿!負一百分!」

拿一件事情作為這些零碎片段的隱喻好了:政大面試結束,隔天就要考期中考,第一堂就要考數學。沒有掙扎,也沒有懸念,考卷發來,四分。然而這次是班導出題,據聞輕鬆寫意,大夥笑臉盈盈。然而這還不夠尷尬,檢討完卷子我才知道,那個填充題敘述有誤,送了四分。

我不能寫出班導的名字,因為他還沒退休。


高中的我是嗜寫的瘋子。這個毛病一路從國中跟著我,高一選社毫無阻撓的上了校刊社,高興了好久,之後才發現是沒人要填,心裡懊惱,學長還安慰我們說他高二那年轉出去的比新社員還多。結果我們更低落。


那時後校刊社都要寫社誌,中午時間,拿著輪流寫自己的心情。社誌旁邊擺著老學長鄭遠祥寫的創社宣言、創社始末,宛若家國寶器。有神主如斯,厚厚一本社誌更寫得密密麻麻,你我抬槓、詰問、談心,訓練文筆。看到別人洋洋灑灑,肆恣縱橫,不免吃味,回家更是繼續攤開稿紙怒寫散文。我在竹中寫的第一篇散文叫〈七里香〉,到了社團每週固定交稿的日子,怯生生地遞上去。寫作的人總是這樣,又要別人看,又怕別人看——希望別人喜歡,一旦有負評卻百口莫辯,作家總不好對自己的作品說長論短。過幾天,指導老師林秀燕把我叫去,改了幾個句子,指著後面幾段,描寫七里香時景中含情,說:「這就是文學!」含蓄寄託的美學準則,有一陣子成為我寫作的規臬,和秀燕老師息息相關。


某一天看見公告欄上貼著教育部文藝獎的簡章,連忙抄下字數與截稿日期,正好前陣子音樂課被老師要求聽音樂會,去了清大,回程竟迷其路,路上車燈滾滾,衝擊如流,從這裡發想寫了〈幽林〉。寫完之後,教育部文藝獎也過了,遂連外公過世時寫的〈奔喪〉,三篇一起投去了竹中竹女文藝創作獎。評審當天,太緊張而故意缺席,後來三篇文章分別拿了一、三名和佳作,難以置信。難以置信的不只有我,還有新竹某女中的老師,她們發揮市場殺價的本能,提議要不就不辦,要不就限制每人每項各投一篇。通過後,簡稱林銘亮條款。


不曉得聽過誰說的一句話:「喜歡文學,最基礎的就是要對每個字感興趣。」看世界,就像臨帖,認字讀字,每個字都有新鮮感。在校刊社總算開了眼界,可以把劉墉琹涵踢開,看見五四、看見現代主義、看見詩、看見劇作、看見各國文學,張愛玲、白先勇、張大春、洛夫、夏宇都是當時初識,一識成主顧。最愛不釋手的是馬奎斯,魔幻寫實的百年孤寂,給深覺寂寞的少年以一個奇幻卻深情得如此真實的道路,這個道路叫文學。高中的我其實並不快樂,升學壓力、家庭經濟、人際關係架起了一座牢籠,我拘執其中,復精心拉上許許多多憤怒與叛逆的鐵條,隔開陽光,蜷縮在黑影的憂鬱,默不出聲。


回身教書之後,某天到圖書館借書,逡巡書架,忽然看見〈拉丁美洲短篇小說集〉,似曾相識,翻至最後蝴蝶頁,抽起借閱證,赫然出現林。銘。亮三個大字,字寬疏而轉折鋒銳,記得那時的我正在學習魏碑,點劃撇捺都沈穩有力,我很激動,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痴痴佇立,熱淚盈眶,啊,折疊在那裡的,安安靜靜等著我的,是依舊火燙的青春。


*原刊登於林銘亮 2011,<悸:我的青春電力>,《竹嶺》42,pp.2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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