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維德(55屆校友)
你知道一間國立高中開放的時間是幾點到幾點嗎?直到自己開始成為高中老師,換過幾間學校,才知道不是每一間高中都對學生或校友敞開大門。放學鐘聲一響,急速降下的冰冷鐵門與只剩落葉飛舞的球場在高中生涯中前所未見。我一直天真地以為球場無論幾點都可以自由進出,即使依靠竹中宿舍傳出來的微弱光源,無法清晰看見橘色球體與白色界線的夜晚,都還是能聽見運球聲和隱含少年煩惱的垃圾話。
第五十三屆學長高三時高三大樓落成,開始可以留在自己的教室晚自習,我們(第五十五屆)升上高三時,班導傅瑞琪老師向我們宣布,今年學校晚自習可以到十點五十分,附註:那就是你可以讀到十一點。對考試少年無疑是種救贖,半夜十一點離開竹中回家,長輩們都已經入睡,隔天清早六點半起床穿起卡其色制服,謝絕長輩關切跨上腳踏車揚長而去。當年竹中對我們開放時間是早上七點到晚上十一點,和時下流行的168斷食法相同,我的一天二十四小時劃分為二部分,在竹中的十六小時跟不在竹中的八小時。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是對學生多大的信任與寬容,在沒有老師或行政人員陪同,沒有各種代表出席會議制定某某管理辦法,讓學生待在教室到晚上十一點,一如校歌中莽莽廣場的遼闊,而我想這正是竹中所謂的「自由」。
高三就是把苦悶裝入一格一格按表操課的生活,五點放學後一群人走去東山街上吃碗麵或自助餐,點一杯現在再也無法喝的甜膩手搖飲料,漫步走回寬廣的竹中校門—越野賽跑的起點,省立新竹高級中學已改成國立新竹高級中學的金色大字,穿過六根綠色蛇紋岩柱的至善樓,高一時地科老師說那是在竹中最明顯的變質岩代表,管樂閣下總有人練習;彼時至善樓跟新民樓間還沒鋪上透水磚,被柏油路包圍的松樹們感覺三年來都沒長大;新民樓還是日治時期建築,是蒼老的淡黃色,穿堂前方牆上掛的是禮義廉恥,還不是現在的誠慧健毅;繼續往上走接著迎面而來一片綠,春天時還有滿開碎紅的櫻花,左轉再走上燈火通明的高三大樓四樓。
六點半到七點之間翻開書本,坐回自己三年五班的木製桌椅,就像一格一格小小的青年旅館,是專屬於自己寄居的一方天地,醞釀沖天的底氣。長輩們都真的覺得我讀到十一點才回家,即使成績沒有多好也能感覺已經盡力,實際上十點已經是極限,最後一個小時大多是在放空,三年五班那年是在高三大樓四樓,我們坐在走廊地上、背靠牆壁就可以看見十八尖山的天空。第一名少年座號跟我差一號,我們都沒有補習,每天都留下來晚自習。某天和第一名少年邊吃消夜邊聊,我隨意問他:「你這麼努力,以後想要做什麼?」第一名少年從大學科系想要念哪一個科系開始講起,一直講到他三十多歲的人生。那時才知道我與第一名的差距不是僅僅在於名次。而我對未來想像尚未驚蟄,想起曾經高二時我曾與心理系少年約定要一起念心理系,心理系少年是那時的班長,認真推動很多班級活動。好笑的是我當時覺得心理系就是看出別人心裡在想什麼。而今第一名少年真的依照自己規劃,實現當年所有敘述的願景、而心理系少年在頂尖大學裡擔任心理師。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話語以及內心洶湧的理想陪我們度過無數個苦悶夜晚。
除各班教室之外,二樓家長會辦公室也會準時亮起燈火,家長們有計畫的組成團隊,穿梭在走廊計算各班每天留下來晚自習的人數,我們最期待的是不定時發放宵夜,有時候是麵包、有時候是熱騰騰的包子。宵夜吃什麼並不那麼重要,是吃東西的那十幾分鐘,彷彿在人潮快速湧動的捷運站發現快跟不上腳步的你,忽然世界慢下來幾分鐘等待你跟上。後來大學畢業我很幸運的成為竹中實習老師,開始每周二坐在家長會辦公室為學弟們解講學科中的疑惑。偶而我還能吃到家長會精心為竹中學子們準備的宵夜,冬天時有熱湯圓或燒仙草;夏天有冰豆花或檸檬愛玉。夜晚,竹中最明亮的莫過於高三大樓,因為有師長的溫暖以及你發自內心往前探照的光。
而今晚我在南臺灣校園陪我的17班晚自習,晚上九點隨著警衛大哥巡視,燈光一盞一盞沒入黑暗,轉頭回望彷彿場景是當年我三年五班走廊,我常想起竹中時充滿智慧的班導從容不迫的身影;從小練朗讀的國文老師,高三第一次模擬考後把我的短文寫作當作範本,大聲朗誦給全班聽;學測前夕晚自習時,住宿的第一名少年忽然關燈,拿出停電時會用的紅色小蠟燭,在桌上點燃只屬於我的焰火,不唱尷尬的生日快樂歌,陪我終結寂寞的17歲。考試少年們隨著鐘聲響起,對他們目前人生最重要的考試終會結束;也終究會走出校門,可仍煞有其事地折好卡其制服收藏,因為左胸口上繡有青綠色的竹中和三條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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