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易達,第66屆校友,現任法國空中巴士(Airbus)飛行員訓練教師
「開飛機來講的話,你可以先當個工程師,等有空再去飛阿?為什麼理工科系好好的康莊大道不走,要去走這種羊腸小徑呢?」
這是我的班導師在十年前最常對我說的話,頻繁的程度僅次於「去後面站」。
自從有記憶來我就很喜歡飛機,家中從小就擺滿了模型,和父親到航空科學館參訪更是周末例行公事。每逢新竹空軍基地開放時,我們總是會親自到場,感受幻象戰機在眼前飛馳而過的震撼。我在放學時看著降落桃園的飛機在東山街的夕照中緩緩下降,也在上課時數著窗外藍天中的凝結尾,飛行一直是心中喜好的事物。
在機上與竹中307全班簽名的制服合影
(2021年)
開始在新竹高中就讀時,小高一的自己總是對未來感到困惑。國中的我非常服從傳統升學價值觀,乖乖地寫了好多考卷,順利進入竹中後卻突然失去了方向。尤其是在被來自其他學校的神人們按在地上輾壓摩擦後,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讀書的料。而在接觸生涯規畫課後,我了解到自己是研究型的人格,但對於想要做甚麼卻一點頭緒也沒有,所以升高二時就跟著大家選了最熱門的二類自然組。而我就是在那時遇到了對我這輩子影響甚大的人:莊崇仁老師。人稱「莊Sir」或是用竹中學生習慣的,有點沒大沒小的簡稱「崇仁」的他是個非常傳統的讀書人,總是穿著格子襯衫出現,少年白的西裝頭再加上厚厚的圓框眼鏡,再加上古典且帶著口頭禪的嗓音後,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典型高中老師的氛圍。
在分類組後的兩年中,我都是以校園俚語中的「假二類」身分活著。我喜歡自然科學和語文,但在竹中高鑑別度考題的摧殘下,我早早就認知到自己就是被鑑別的對象。數學證明題總是看不懂、寫不出;計算題也是代入答案來直接破解,還會弄出國文科才會出現的答案。全校排名在高二上就從十位數跳到百位數,班導師擔心的把我叫去問話,但我本來就對名次不太在意,所以也直接左耳進、右耳出,通通都還給他了。我喜歡語文學習,自然科學研究也是興趣的一環,但對充滿數學方程式的物理化學都沒有太大興趣,那未來到底要做什麼?那時我早已戴上眼鏡,知道這輩子無緣空軍官校,所以對民用航空業抱著不甚積極的態度。
直到某天上網瀏覽影片時,無意間找到了幾部民航機的駕駛艙錄影。畫面中的飛行員們口中喊著各種術語,手上除了端著操縱盤外還扳動著各種開關,兩人不畏風雨、合作無間地將數十噸的鐵鳥與數百位乘客送到千里之外的異國。這部影片就像隧道出口的亮光,指引了曾迷惘的我,使我在考卷組成的黑洞中免於迷失的命運。
我開始天天拿著各種飛機書研讀,普通的航太圖鑑或是科普書籍早已滿足不了,走火入魔下,我在電腦中安裝了模擬飛行軟體,天天執行各種「航班任務」。我喜歡駕駛艙看起來很酷的飛機,在看到空中巴士(Airbus)生產的民航機後覺得真是帥呆了,全數位化儀表加上放在飛行員兩旁的操縱桿,就跟戰鬥機一樣帥。為了徹底讀懂眼前數百個開關的功能,我還上網找了原文書,於是家中書架漸漸只剩下民航機操作手冊和各種漫畫。
但莊老師似乎對這個每天上課都在聊飛機的小夥子頗有微詞。
身為二類組的學生,在左鄰右舍以四大理工學院為目標的氛圍中,講出「想開飛機」這種話簡直是犯大不諱。但班上也有不少同學都不想當工程師,我們自然就變成了班導師的重點關照對象。化學課上,除了馳名中外的開陽白菜反應,他提醒著眾人別標新立異,要緊跟前人的成功公式才能生存。總是強調著教過的學生中,真正能走和大家不一樣的路線而找到一片天的機率只有三千分之一,教學生涯二十年中也才出一個蘇打綠的吉他手,要大家別用未來的生涯當賭注。近年來我才慢慢理解到他的用意,也許跟隨大眾、隨波逐流,就是風險最小的一種生活方式吧。畢竟走大馬路和翻山越嶺比起來,後者在摔倒時可是痛多了。
莊崇仁老師當年教書時的唯一清晰照片(2011年)
高中生活之所以令人懷念,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青少年的傻勁,以及因此帶來的各種大小趣事。我喜歡在週記內寫些航空相關的散文,而他總是在批閱時循循善誘地要我去當工程師。而我看到後總覺得不是滋味,就會在下週的內容裡寫上更多對飛行的新發現。但他還是一直要我別做飛行的白日夢,直到我終於忍無可忍。
我拿出那本珍藏的空中巴士A330/A340操作手冊,從我讀得最完整的章節開始寫起。把各種插圖、說明翻譯成中文,再一條一條列下來。此類技術文件大多都篇幅廣大,一段時間後就把週記填滿了,甚至還滿到教師評語那一側,沒留下任何一點給他下筆的空間。結果如我所料,評語漸漸變得不再那麼頑固,等我把線傳飛控(Fly-By-Wire)、渦輪發動機、電子與液壓系統等章節依序寫完後,他也沒話說了。現在回頭看時真是令人莞爾,當時十七歲的自己就是單純的想辯贏,追逐自己喜愛的事物罷了,從來沒想過在那段時間內累積的東西會成為日後的重要參考資料。
保存下來的週記內容(2012年)
當然,搞飛機當然不會只限於週記,所有能扯上飛行的科目都被我拉下水。
英文老師馬丁要求大家用小說寫學期讀書心得,也同時開放大家挑自己的書來寫,從來不肯放過任何機會的我馬上又拿出了另一本操作手冊。馬丁看到後先是露出一臉饒富趣味的表情,把書借去翻閱後他望著我笑道:「有興趣很好呀,能寫出來就寫吧。」於是我又硬生生的把該學期的英文課轉成了職涯探索訓練,心得全都是讀書筆記,可真苦了要每周學習民航機操作知識的馬丁。地理趙老師就更瘋狂了,抱著竹中優良傳統「試試看、試試看—」的精神,他非常支持我把喜歡的東西融入到學習中。某個下課的傍晚,他看到我抱著飛行搖桿和筆記型電腦,蹦蹦跳跳地跑步經過面前時,也只是笑笑地說:「空中巴士耶!再跟我講哪架飛機好飛啊。」
新竹高中就是這麼一個學風開放自由的地方,走進校門後的生活都能自行調配,沒有一個老師有辦法強迫學生一定要做些什麼、學些什麼。就算是在台灣升學主義至上的洪流中,整體的風氣也不會因此而改變。班上的同學們就是最好的例子,在大家眼中每一位同學都很酷,我們會互相讚美彼此的興趣,不會用成績論斷人,也不會以此影響彼此的友誼。但現在想想,可能我們只是想一起和班導師唱反調吧,但這樣培養出的革命情感也是值了。
日子久了以後,班導不再要求我得走他推薦的路,甚至能耐著性子看我手機中存著的錄影,還一邊聽我解釋噴射引擎要怎麼啟動。他就像是一個看著孩子們成長的頑固父親,總是要先板著一張臉說教,等到真的發現勸不回頭時才輕輕的點頭默許。
時間推移到高三下,時值二零一三年的初夏,那時空中巴士公司正推出最新銳機型:A350,她的處女航是法國早晨,台灣的上課時間。那時我已有大學能讀,實在是沒有必要繼續待在教室內繼續自習,所以和那時的許多朋友一樣,我請了很長的事假後就去尋找自己的理想了。能看到來自空中巴士總部的轉播以及試飛員們走下飛機迎接歡呼的畫面,在當時的我眼中,法國土魯斯真的是這輩子最想去的地方。但莊老師在簽完假單後把我叫去唸了一頓,畢竟竹中校規指出請假太多的學生會被強制休學。而我那時年少輕狂,一個不小心就脫口而出:「那我只來畢業典禮,這樣直接請下去到極限的話能放幾天?」
班導暴怒,我那天才知道化學科辦公室有尊會動的仁王像。
身為竹中人之所以會以此為榮,並不是因為曾有多少學生考上名校。而是每年從這間學校放出來,能在各行各業發光發熱的各種奇人軼事。莊老師兩年來總是說著要大家乖乖去竹科當工程師,別為生涯冒太大的風險,但他拙於言辭的態度卻反過來激勵了大家。最後班上有好多人都因此不走理工路線,在這一點上他反而是讓我們勇於追夢的功臣。現在回想時,總覺得他也不再那麼顧人怨了,一笑泯恩仇正是如此。
畢業晚會結束後,他突然不再碎碎唸了,反而是把我叫過去。
「你要好好開飛機啊。」
畢業後,我在這條路上遇過各種波折和陰霾。
那句溫暖的話一直在背後陪伴著、支撐著,從來都沒有遺忘。
這一切始於十八尖山腳下,十年後,終於土魯斯的無際藍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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