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在竹中

文：羅竹平(羅富生主任的女兒)

竹風拂面，點滴在心頭~

我出生在新竹，雖然它不是我後期成長的家鄉，但是對這個城市總是有著濃郁的情感，因為，有太多的回憶發生在這裡了。

因緣際會遇到新竹中學黃大展主任，在他委婉又不放棄的託付下，開啟我認真尋回父親羅富生與新竹中學深厚淵源的旅程。

緣起~

父親於1928到1933年就讀新竹州立新竹中學校(新竹中學前身，屬第七回畢業生)，校長是首任的大木俊九郎先生。五學年裡，父親在德智體方面被教師們評為性情溫順、愛讀書，更是劍道、網球、蹴球(足球)及相撲選手；就學期間住「學寮」(宿舍)，也被任為學寮室長，管理與領導能力得以啟蒙。

大木校長博學多聞，要求學生剛健樸素(當時校訓是「質實剛健」)、尊敬師長(當時大木的訓詞每天有「凝念語」，內容觸及感念天地君親師，如附圖)，並以德、智、體三育並進為信條，這嚴謹的教育理念，淺移默化了父親，從此播下投身教育工作的種子。

新竹中學校創校十週年繪葉集，新竹中學校史館提供

中學校畢業後，父親1938年4月至1941年4月留學日本中央大學法學科，完成學業後任職日本生命保險公司，這段時期父親不僅日文精進，更練就不服輸的硬頸精神。1943年祖父過世，父親回台奔喪後決定留在台灣成家立業。期間曾短暫任職苗栗工科（建台中學前身），也開過中文補習班，更認識台北第三女高畢業、服務台北鐵道部會計職的母親官錦裡女士，同年10月10日兩人結為連理。

再續前緣~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國民政府接替日本治理台灣。廣東籍的辛志平先生，在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派令下，接掌「臺灣省立新竹中學」（簡稱「新竹中學」）。該年12月，辛校長單槍匹馬來台，對於教材不足、設備儀器破舊及師資短缺等重重校務問題，他都非常積極的一一克服。同時，他也四處網羅各方專才，父親因留日法學科，精通日文，因此辛校長一到任後，立即聘請父親為教務主任，同時也擔任外國地理老師。在辛校長的帶領下，辛志平校長、彭商育老師與父親形成強而有力的鐵三角，他們將學生課程銜接無間，五育全然發展，學校教育很快地步入正軌。

校友林初麒在回憶文章中提及，

「在辛校長初到台灣接掌校務時，羅富生主任可說是非常重要的助手。在開學典禮時，辛校長一站到講台，開了口，師生便全都傻眼了，所有的人都『莫宰羊』，因為當時大家都不會講國語。幸好羅富生是客家人，辛校長是廣東人，兩個人話語似乎有點通，加上羅富生曾在日本中央大學的『第二外語』課程學習過中文；正當大家不知所措之際，此時身材壯碩的羅主任悄悄站到講台邊，即席擔任起翻譯來；辛校長的廣東腔國語，便由羅主任一句句生硬地翻譯成日語。辛校長愛講話的習性與功力，早在三十來歲的當年已根深蒂固，並且非同小可了；每次朝會，必見他上台講話，每次講話必長篇大論。不過當時台下學生最佩服的，恐怕不是辛校長，而是羅主任；因為客家籍的羅主任，居然能聽懂廣東人的『官話』，實在是大大的不簡單。其實羅主任的國語是不道地的，旁人常笑羅主任說的是『不通話』，羅主任則自我調侃說是『普通話』。由於少年人學習語言的能力強，所以一年後，學生的國語已說得相當流利，並且也逐漸習慣辛校長的鄉音，羅主任的翻譯工作才告一段落。」[1]

當我看到這篇文章時，立即將之分享給家人，因為它將父親描述地實在太傳神了。父親確實有膽識，反應機靈敏捷，話語幽默十足，不過講起國語真的是那「普通話腔」。提筆至此， 耳邊彷彿又聽見父親在家用餐時開朗的談笑聲，真的好懷念那段歲月~~

詩人鄭愁予曾在新竹中學以「失去的感性」為題演講[2]，該場演講紀錄，有關父親的部分節錄一段如下，

「鄭愁予提到羅老師的一則英勇故事。二二八事件發生後不久，本省籍民眾聚集在東門路辛志平校長東門路的寓所前抗議外省霸權。羅老師身材魁梧，隻身站在辛寓大門前，用道地的台語、客語、日語， 向他們解釋辛校長是來辦教育的，辭嚴義正，不畏勢眾，得到民眾的理解，抗爭的人潮漸漸散去，成功化解一場族群之間的對立。鄭愁予認為，過去的中國政治『立德』多於『道德』，過於強調忠孝誠信。倘使政治領袖以仁為本，風行草從，人民皆可行仁。而在他眼中，羅老師不僅是一位飲者、教育家、更是一位勇敢的俠士，他人格的感化力，包容力，為孔子『仁』 的思想的展現。」

1947年2月27日至5月16日，時局動盪不安，在鄭先生所寫的這段故事之後，政府增援部隊抵台，一天，在苗栗的母親聽聞父親失蹤多日，焦急地揹著一歲多的大姊，挺著七個月的身孕奔走新竹四處尋夫，當母親快步回到宿舍時，正巧遇上父親，父親述說他被抓去憲兵隊關在籠裡六天，不知死期何時，幸好辛校長得知消息後，為父親做保，將父親平安保釋。

辛校長與父親生死與共、相濡以沫，在那詭譎多變的歲月，培育出不少優秀學子，但也同時要面對著許多不公義的生離死別，難怪父親會數度流下無奈的淚水。

1945至1956年，父親任職竹中十一年，兄姊們也逐漸長大，記憶裡，當時住的是日式宿舍，各家院子裡都種滿各式果樹，最前面馬路邊是辛校長公館，後面緊鄰教務主任及訓導主任的宿舍，辛校長的兩位女兒與我的四位姊姊年紀相仿，幾位女生經常在巷子裡玩跳房子、躲貓貓、唱歌、跳舞；三位大男人呢，他們很少串門子，而是在各自家院邊掃落葉、隔著矮牆邊聊天，邊談公事；母親們則是在圍牆上交換著柴米油鹽或鍋碗瓢盆，生活就在戶戶的歡笑聲、叫喊聲中一年年地過去了。

延續竹中經驗

1956年，即將退休的新竹一中張棟蘭校長希望推薦父親轉任該校，張校長瞭解父親擁有新竹中學11年教務主任的資歷、個性善良、外表嚴峻，再加上身材魁梧又是相撲高手的氣勢，對於當時校風尚待提昇的新竹一中，他認為父親是繼任校長的不二人選。然而，與辛校長及老師們有著革命情感的父親，向母親表達其萬分不捨離開新竹中學。但是張棟蘭校長鍥而不捨，多次追著父親欲說服他接受職務。有天，辛校長特來勸說父親，父親閉不見客，二人就隔著一扇門對坐良久。這二位讓我敬重不已的大男人，在在展現彼此惺惺相惜的情誼，即便多年後憶起此景，仍會讓我為之動容。

父親轉任新竹一中校長後(1956-1967)，仍延續著竹中辦學理念。在學生眼裡，嚴厲的父親每天騎速克達（Scooter）在校外巡查，若遇到翹課生及不遵守校規的學生都會嚴加管教，逐漸地，竹一中優化成為桃竹苗地區首選的明星學校。有關父親柔和不為人知的一面，是由校友張伯安告訴我的，他說~：

「 (原來我50幾年前就在辦學貸了，當時只是覺得很丟臉，是校長鼓勵之下才有動力繼續讀下去！) 如今我也秉存校長的精神，在東部偏鄉部落幫助學童課業已20多年了，就是受到校長的感召。謝謝校長的慈悲心，時時感恩在心不敢或忘！ 校長對我是恩德一件，所以我以感恩之心將校長的精神發揚光大，當做回報校長。」

在我的職場生涯裡，遇到了好多父親在這段期間所培育的學生，謝謝他們回饋給我，他們心中所懷念的羅校長身影。

最後，我想以我四姊羅竹芳獲得2012傑出女科學家獎的部份得獎感言做個結尾：

「我生命中最重要人物，我的父親羅富生。 畢業於日本中央大學，是新竹中學傳奇校長辛志平的左右手，與辛校長一樣崇尚自由開明的教育理念。父親頗具俠氣，在二二八事變期間，勇敢地保護學校的外省籍教職員安全。

猶記年幼時，非常羨慕辛校長家的大池塘，一日夥同弟妹在家裡也挖了一個池子，灌了水、放了魚，父親回家時發現子女的傑作，依舊笑嘻嘻地任由子女們恣意胡鬧。童年溫暖的家庭生活，讓我們想起來總是忍不住微笑。轉眼，望著修復成紀念館的辛校長故居，回憶起後庭的那條木板長廊最有特色，我老愛坐在長廊邊，懸著腿看著樹上芒果，眼巴巴地期望它掉下來。我小時候就喜歡生物，總是跟辛校長的女兒一起在後院玩耍，結果我們兩個都走上生物學研究這一行。

就是在這樣正直、開明、溫暖的成長環境，讓我有了最佳的身教與快樂的童年並承襲著父親的道德勇氣。在2005年剛接任台大生命科學院院長之際，家人都十分擔憂，認為剛直的我將會碰得頭破血流。結果我的行政服務與實踐能力深獲好評，連任兩屆院長。這也必須歸功於小時候常常坐在客廳，聽父親跟辛校長聊天談如何辦教育、執行行政工作的功勞。如今舊地重遊，望著年幼時曾令我羨慕不已的辛家池塘，數十載未見，我既歡喜又感嘆，不忍離去地說：『這是當初那個池塘嗎？怎麼這麼小！』其實當年那鯉魚悠游的水池並沒變小，而是多年前那位小女孩長大了；不但開枝散葉，更把在這裡所受的身教、言行與美好傳承下去。」[3]

竹中的土，好粘~

大家都說竹中的土好粘，的確，不管是在這塊土地耕耘或成長的人，對它的情感是如此深厚到讓人嫉妒。前人留下了無數的追憶，後人努力的創造未來，就是這種神奇的傳承，讓大家引頸期盼著即將到來的竹中百年慶。於是，備受感動的我，重新拾起拙筆，寫下我的父親羅富生主任，在這塊充滿著溫暖與回憶的校園裡，讓大家聽聞這位幾乎被遺忘且曾經用生命付出的羅主任，更希望離世40年的父親能在精神上共襄竹中百年盛會。

[1] 轉引自黃春木，1999《無私與大愛-辛志平校長的故事》，新竹：新竹文化局，p.18。 [2] 曾琮琇，<紀念簿打開了－ 鄭愁予在新竹中學演講「失去的感性」> 《聯合報》2009.04.03。 [3]關於張棟蘭找羅富生擔任校長一事可參考https://www.facebook.com/CPLOBLOG/posts/129505429180316 4楊泰興，2013 <成功大學生物科學與科技學院院長羅竹芳對抗全球猖獗蝦病無役不與的國際蝦病專家>收入《她們，好厲害：台灣之光．18位女科學家改變世界》，台北：遠見出版，p.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