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第10屆校友,中研院院士)
我是民國四十六年(一九五七年)新竹中學的畢業生,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回憶當年在竹中的生活情形,真是「恍如隔世」。當年的我,現在看來,就好像是一部電影的主角!--其實我演的還是配角。你們如果看過侯孝賢的「童年往事」或「風櫃來的人」,影片中的那幾個年輕人,就是我的寫照,不同的是,當年我膽小、不敢「耍太保」,只敢在籃球上「鬥牛」----和幾位同學打半場,鬥來鬥去,有時可以玩到夜色迷濛的時刻。
說起來也很好笑,想起竹中的生活,第一個湧入腦海的回憶却是電影--溜出去看,甚至下午逃課去看。當年管得很嚴,星期一到星期四晚上絕不准看電影,如果被軍訓教官或訓導主任抓到,立刻會記一大過,三大過就可以開除了,所以危險得很。不過,越危險,刺激和誘惑就越大,在課堂上老師講書根本就聽不進去,腦海裏一片幻想:啊,加利古柏如何拔槍,依漱惠蓮絲如何從幾十尺高空跳水,當然還有埃洛弗林--…他那幾招劍術真是驚人,跳起來可以飛簷走壁,「劍俠唐璜」、「黑天鵝」、「羅賓漢」--真是數不完的佳片。於是,心裏實在按捺不住了,國民戲院的「自由萬歲」只演兩天,星期三就換片,而偏偏碰星期二,怎麼辦?唉呀,老明星華萊士比利演墨西哥的大盜沙巴達,只剩一天了,怎麼能錯過良機?於是,我們這幾個影迷!--四眼啦,田雞啦,公雞啦,大、小白狗啦,--就會特急智生,不約而同的逃課。剛好下午最後一堂是體育 (也許是軍訓吧),趁着體操後自由活動的時間,就偷偷溜進停車房--脚踏車,不是汽車,我們當年叫它「鐵馬」!自己的馬兒早已等在車房門口了。因為看車房的老頭兒是我們一夥的,早已裏通外合,於是我們幾個人各自上馬,駕長風乘萬里浪風馳電掣前去。當年竹中在半山上,門口的學府路是一個大斜坡,騎車可以不必踩踏板而直落黄泉--新竹市區。没有幾分鐘就到了國民大戲院,門前稀稀落落的有幾個人,不像是軍訓教官,於是兜了兩三個圈子,就一個個悄悄下車,匆匆買票進場,燈光熄後,就天下太平了。我也可以暫時沈湎在十九世紀墨西哥的世界裏,看銀幕上萬馬奔聘,然後男主角出現了,真是不愧為天王巨星,名不虛傳,我們也的確不虛此行,至於片子完後場外的現實世界怎麼應付,且暫時不管,至少,這兩個小時是我獨自擁有的,我逍遙自在,神清氣朗,其樂無比。
於是,一場接一場,一次接一次的驚險闖關,竟然沒有被抓到,而我的青春就消失在這個「校外桃源」裏了。
看電影對我當年的中學生活真的那麼重要嗎?現在回想起來答案還是肯定的。不過,隔了廿多年的時間距離我的分析也比較理智多了,除了頑皮之外,恐怕還有其他的原因。
年輕人永遠是充滿了幻想的,因為幻想多,所以常常不滿現實--校內和校外的現實。我覺得不滿現實是一個值得珍惜的情緒,如果一個中學青年一開始就庸庸碌碌,毫不「憤怒」,毫無理想,那麼我認為這個中學教育是徹底失敗了。當年新竹中學的學生有兩個長處:一個是讀起書來衝勁十足,所以升大學的比率極高;另一個是頑皮起來也真厲害,各種花樣各種「絕招」都使得出來--包括逃課看電影在內。這兩種長處加在一起,遂培養出一股特立獨行之氣就以我在高中那一班來說吧,念書、踢球、合唱樣樣都來,而且樣樣皆精,但最使我懷念的是:我們還從一部電影的譯名(加利古柏主演的西部片)起了一個班號:『狂吹」,這兩個字,當然語意雙關,可以解釋為狂彈或熱狂,當然也可以說是曾吹牛。其實吹牛人人都會,重要的是要「吹」得獨特有自己的看法,更要有自己的抱負,我們這一班學生也許是因為人人都會「吹」吧,所以後來出了張系國(也是校友)所說的「亦正亦邪」的人物!--當然也包括我這個書呆子在內--而據張系國說我們辦起事來都是一意孤行的。當年我們這一班常常向校方開玩笑,其中有一個玩笑就是公開宣佈退出全校壁報比賽,不仿照學校規定的題日寫壁報文章,卻別出心裁判出「本年度狂吹班電影大獎」,這一招早在新聞局倡導「金馬獎」之前,可謂開風氣之先,當然又是我們這幾個逃課看電影的人搞的鬼。
我們年紀太輕,有時候意孤行的效果和目的--如辦電影壁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我想主要的還是一個「精神」問題。沒有獨特的精神就沒有個性,沒有個性和氣質,就會使自己變成一個機器人或庸俗價值的傳聲筒。當然,培養這種精神和氣質的要素不足電影而是教育和師資。我感到十分幸運的是:當年的新竹中學雖然還有點「土氣」但在辛志平校長領導下,的確是一個很傑出的學校,事實上這個學府路山頭的世界已經比校外的社會現實環境好得多。在新竹我們是得天獨厚的,因為我們有不少好老師,課堂上得到很多啟發,有了啟發,才會用功讀書。現在回想起來,每一位令我追憶的好老師都有一個特長:倒不一定是老師的學問怎麼好,而是他(她)有一種循循善誘的能力,可以把我們帶到學術的世界裏,並使我們深深感受那個世界的奥妙和神奇。每一個新竹中學的畢業生都會提到自己的得意「門師」,我在此且舉幾個例子:
鼎鼎大名的彭商育老師--當年他已經是鼎鼎大名了--教我們代數和幾何。我自己本來是對數學毫無興趣而且毫無信心的學生。現在(事隔三十年)也許可以坦白地招供出來:我當年考進新竹中學是最後一名錄取的,而且是備取最後一名,因為我的入學試各科總分只有二○八分,而算術只考了四十分,這是我畢生的一大恥辱。從初中到高中,我在數學上的成績仍然搖擺不定,有時候拿滿分,有時候吃鴨蛋一直到我最後在高二或高三上彭先生的課的時候心理上才終於穩定下來。記得他每堂課都不多說話,而是在黑板上清清楚楚地寫下幾個方程式或習題,然後由淺入深,幾經演算後,不知不覺間就把我們帶進一個由數字和符號組成的世界,真是玄妙無比,這是一個我們用一般常識或日常算術無法達到的境界,現在回想起來,才知道這就是科學理論的基礎,沒有理論基礎的科學,只靠「土法煉鋼」的方式來實驗是不可能有突破性發展的。彭老師第一次使我體會到這個科學理論世界的神奇,也使我第一次對數學發生興趣,只是我後來沒有進一步的自求發展罷了,那是後話。
還有一位老師,教歷史的陳子槐先生,滿口的四川話,講起太平天國來頭頭是道。他提供了遠超過教科書數倍的史實,使得太平天國的幾個重要人物--那個「翼王」石達開--栩栩如生,因而使我們進入另一個世界:十九世紀中葉的中國,西方勢力已經侵入,而經過天王洪秀全的變形後,創出天朝的基督教和典章制度,構成了一個神話式的國度,我們當時覺得像聽天方夜譚上的故事,完全忘了課堂外的現實。就是出於陳老師的啟發,和他那種循循善誘,從不作驚人之語的態度使我對歷史發生好感。後來在台大旁聽李定一教授的外交史的課,興趣更濃,差一點想步竹中現在老師詹行懋的後塵,改行學歷史去了。
當然,竹中的生活對我影響最深的還是和藝術有關的課程:特別是美術和音樂。我對於美術的愛好,和一般學生不同。我不擅繪畫,從初一起就本能地喜歡欣賞繪畫和美的境界,記得當年教我們美術的李宴芳老師在課堂上講課時常常手舞足蹈好像演戲,大家聽著忍不住笑,而李老師又是好好先生,不以為杵,因為講得激動的時候,他真可以到了種忘我的境界,我至今還記得他的那種如醉如癡的動作--雙手輕輕的舉起,口中喃喃地叫着:「啊,柔味,軟味……」。我們那一羣年輕好鬥,熱中武俠的男生,當時那裏能體會到他內心的深度?直到有一次他把我們全體!全校的師生帶到電影院裏,看的是他竭力推荐的「花都舞影」(英文原名是「一個美國人在巴黎」)。我本來不喜歡歌舞片,但看完片尾廿多分鐘的壓軸戲(也就是根據作曲家葛許汶的曲了,由舞蹈巨基金凱利自編自舞的那段舞蹈)我出戲院後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銀幕上現的是多麼綺麗的世界:世紀末式的巴黎,印象派的繪畫,略帶爵士樂味的旋律,當然還有金凱利邂逅到的那個法國芭蕾舞女-李絲莉卡濃!從此之後,我愛上了米高梅公司的歌舞片。其實繪畫、音樂,和電影還是相通的只看如何去欣賞而已。當年的李宴芳先生是一個先知先覺者,「花都舞影」至今仍視為西方影史上的經典之作。
我對於音樂的愛好,雖然是家學淵源--我的父母親都是學音樂的--但是和新竹中學也有不解之緣。當年蘇森墉老師已經開始訓練合唱團,而且舉辦班際比賽。我們那一班的同學公推我指揮,每天中午練,當年竹中最頑皮的可能就是我那一班,然而同學也真能團結,為了爭取第一名,竟然服服帖帖的聽我指揮,記得練習的曲子是奥芬巴赫歌劇「霍夫曼的故事」中的一段「搖船曲」,本來是女聲重唱 (這當然是事隔多年後我才發覺的),而我們這一班男子漢竟然也唱得「柔味軟味」十足,最後終於得到冠軍!我在事前特別向父親請教如何指揮,如何用右手打拍子而用左手勾出表情和強弱,所以與眾不同,使各位同學精神百倍,表現特別良好。當然,我父親是裁判之一,恐怕也有點關係吧!(但至今家父還認為他的裁判是很公平的。)
新竹中學是全省各中學最早提倡音樂和體育的學校,每一個學生必須會游泳,否則不能畢業,而且冬天又舉辦越野賽跑,除了訓練體力外也磨鍊我們的毅力,這都是辛校長之賜。在音樂方面,除了舉辦合唱比賽外,還在中午休息時間---我們吃便當的時候--播送古典音樂助興,當然,唱片只有那幾張,聽來聽去都聽厭了,但在下意識之間却把莫札特的「魔笛序曲」和「費迦洛婚禮序曲」等背得爛熟,最近我在美國一間大戲院看「莫札特傳」,耳中傳來非常熟悉的調子,我頓時又回到廿多年前的新竹中學。現在我酷愛古典音樂,更特別崇拜莫札特,這一個嗜好的源泉,可能就是那幾張中午播來播去的破唱片!
談到這裡,各位也許可以了解我後來為什麼走上文學的這條路,而對於藝術--美術、音樂、電影、舞蹈--又會如此地熱愛。其實原因很簡單:我覺得文學和藝術可以把我們帶進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仍然是奠基於人生,但又較普通的生活現實更深了一層,使我感受到人類文化的偉大和奥妙,也令我深省一個人的主觀感受和他周圍的現實環境的種種距離。我之不願隨波逐流過庸俗的活,也許和這種從中學時代就養成的偷偷溜出去看電影的性格有點關連吧。從淺的意義來說,文學和藝術提供了一種精神上的滋養,從較深的一層意義上說,這種精神食糧也使我不斷探討人生更深一層的境界。文學上的境界說,其實早就有人--王國維--提過。不過,我願意强調的一點是:在現今這個物質文明發達的現實世界中,人們可能更須要較深一層的世界,其實,從這個較深的層次上來文學和科學是殊途同歸的,而學府--一個好的學府--|的作用上好像電影院一樣,可以帶你進入一個比現實更豐厚更有意義的世界。
當然,學校和影院畢竟不同,後者仍然帶點娛樂和逃避的成份,前者却是「主動」的、嚴肅的。一個好的學校,會主動地向學生灌輸知識,但灌輸的方式不應該是强制的,而須要師長的循循善誘和校園生活一點一滴的配合。當年恐怕只有辛校長本人心目中有一個遠景,一個教育的藍圖。他每天從到晚,從一幢課室到另一幢辦公室,每天晨會時一遍又一遍的講話,他在走廊上踱步時看到髒東西一定躬身拾起,他和學生談話的眼框內又嚴肅又慈祥的那種表情。
學生犯了過錯後他一面生氣又一面為你想辦法的那種關切之情--這一切回憶中的片段枝節顯示的,又何嘗不是辛校長茹苦含辛,一點一滴地把新竹中學的校園生活培養成一個知性和感性的教育世界!
我現在懷念的,不是當年台灣的政治和經濟現實(當時的情況其實很糟糕,我們年紀太輕,也許不完全了解),而是在現實的困境和整壓力下的那一片「樂園」。當然,所有的回憶都是美好的成份居多,而事實上校園內的缺點也還是很多的,也許正因為有了這些缺點,我們當年才會逃到電影院去。
現在的新竹中學,在客觀的環境上來說進步多了:一幢幢新的大樓蓋了起來,學校有自己的游泳池,師資當然也較以前整齊多了。辛校長在天之靈足可告慰了。
然而正因為台灣社會物質生活的進步和經濟的急遽發展,我認為台灣的教育制度上潛伏著一個危機,這一個危機的關鍵很多,也許以後應該展開全面的討論。但就新竹中學而言,我所關心的一個問題是:各位學弟是否認為校園以外的現實世界更重要?我和一部份大學生接觸後所得到的感想是:他們似乎對於現實就業問題太過重視,甚至忽略了學術本身的重要性。校園外的現實有許多不良風氣,特别是金錢統治下的庸俗之風和消費者的心態,這些東西都不應該侵入校園裏面。更進一步而言,我一直認為中學生不應該想到就業和賺錢的問題,而只應該關注自己身心的發展,儒家所謂的修身,在現代社會中越來越困難了,而校園是僅存的修身之所,修身之後,才能健全的入世。也許我們可以挽救一點世風,即使作不到的話,至少也應該保持一點個人的操守,而這種操守是奠基在精神文化的世界。如何培養這一個學識、文化和藝術的世界,我認為這才是中學和大學的要務。
所以,我對學弟只有一句期勉的話:希望你們盡可能地從學識的吸收中來培育自己的精神世界,有了這一個世界,才能獨立思考,而不是人云亦云;有了一己的人格氣質和思想,才有資格批判社會現實,再為更廣大的人群謀福利。我希望你們每一個人的心靈中都有自己的新竹中學,不要隨波逐流,把自己看成一件渺小的商品。
這些可能都是大話,而我一到說大話的時候就說不出來了,文章也寫不下去。也許就此告一段落吧。
附帶要一提的是:現在的電影--特別是好萊塢的電影,商品化的習氣太重,比起二十多年前的片子差遠了。各位如果想要逃課看電影最好選幾部好片子--譬如「童年往事」--當然最好還是不逃課,我相信:現在課堂中老師所講授的世界要比電影院--或電視--中的世界有意思多了。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九日
這是一篇演講稿,本擬在新竹中學周會上宣讀的,因時間衝突而作罷,現徵得同意發表,獻給竹中同學和其他學校裏的「新生代」。
*、原文刊登於《中國時報》中華民國七十四年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二) 第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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