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燕(高中第七屆校友)**
民國四十年,韓戰砲聲不停,台海戰雲密佈,美軍第七盤隊進駐台灣海峽,這一年夏天,我考取新竹中學。入學考作文題是「開城談判」,許多考生高論「談判必先開城」,或大談「開城者開誠也,開誠而後佈公,佈公而後談判」,個個言之成理,結果跌跌撞撞,全部跌出竹中門外。
我來自窮鄉小鎮,初中畢業,共有十餘人向竹中進軍,除了我殺進重圍,餘皆壯烈成仁。原來「開城」只是韓國鳥不生蛋的小鎮,當時聯共雙方,打打談談,正在開城談判。本人以預祝談判必敗為「起」文,韓戰打的愈久愈好。死的愈多愈好,反正死的是美國人、韓國人,還有「共匪」,全文頗幸災樂禍一番,但總算沒有離題。
筆試過關,還要口試,相當慎重。口試由辛校長、羅主任、杜主任親自主持,一個問完再唱名下一個進去。這三位是個人在竹中第一次接觸談話的師長。因我是外校生,問的特別詳細。至於本校生,他們早已六目了然,進門被罵兩句就可出來。當時竹中還有初中部,許多本校生無能直升高中,這真也讓我感到竹中的大公無私。
今日竹中,校舍堂皇壯觀,自非當年可比,然當年竹中肅穆幽靜,處處垂蔭。東山街兩旁松杉搖曳,松果滿地,四周稻浪翻滾,遠處田野瓦舍,小橋流水,近黃昏可遠眺風城之燈火闌珊,這種情調早已不再矣。
我們那一屆只有兩班,百人不到,不似今日竹中密匝匝如蜂窩。今日竹中自第二排起之高樓,當年全係山林,榛莽猖狂,雜木蔽天。老師常帶我們去挖防空壕。我們闢荊棘,打蚊子,追「山狗泰」(四腳蛇),揮汗如雨。太平洋戰爭,我已跑怕了空襲,沒想來到竹中,防空依舊。心想「共匪」若真敢犯台,竹中師生必將與之決一死戰,萬一竹中不守,只好由辛校長率領大軍,退守十八尖山了。這種杞憂狂想,又豈是今日竹中「帥」哥「酷」弟所能體會的。
竹中老師,皆一時之選。杜承濟老師教我們高一美術,他是國畫大師,年近六十。王輔忠老師教我們高二范氏大代數、高三「解析幾何」,也是我們高二高三的導師,他蓄著山羊鬍子,經年一襲長袍,長老風範。上課不疾不徐,理路分明。當時沒有什麼參考書,一堂課四鈰,習題至少二十題以上,學生必須親自作答,按時交作業,校長還需抽查。王老師日夜批改,年紀一大把,辛苦可想。
英文課三年換了四位老師。高三上,校長還特地請了一個美國彪漢教我們。可惜他一句中文也不會,也不講文法,全用英語教學。記得有一次,他解釋一個單字:Hermit,無論他用何種方式講解,大家仍似懂非懂,最後還是我看不過去,很臭屁地自動到黑板寫下兩個中文大字:「隱士」,但聯考不考會話。
這樣下去,大專聯考,我們的英文會垮,我們向校長反映,要李本題老師再教我們,所以高三下又換回李老師,快馬加鞭。李老師上課生動幽默,尤善句型分析,而且喜歡捉弄我,遇到什麼疑難雜症,一定高聲道:「這個問題,問問鼎鼎大名的╳,他一定知道。」接著把我叫起來,當時也不懂什麼叫謙虛,我起立後立刻做出開賓士車狀,左右顧盼自雄一番,可惜多半答錯。
我們的英文,除了原文的實驗英文法,課本是世界書局的高中英文,厚厚一大本,艱深繁雜。李老師常一邊教,一邊罵:「這是三代兩漢之文。」至今印象深刻,後來李老師到台大任教去了。
此外,教我們國文的是江舉謙老師,學識淵博,尤重思想淵源,文學變遷。他從高二教我們到畢業。我們畢業後不久,他也離開,到東海大學,一直做到文學院長退休。
當時竹中沒有分組,各種必須平均發展,我們也不會感到有什麼不妥。考文組的人,做為現代國民也應具備科學知識,學理工的人,也不該迷信科學萬能。科學固然帶給人類文明幸福,用之不當,萬劫不復。然而,在苦戰惡鬥的升學競爭之下,曾幾何時,竹中也不得不分組,向現實低頭,改弦易轍了。
竹中老友常講笑話:那年蘇澳外海沉船,死了不少大專青年,這裡面一定沒有竹中生(竹中生游泳不及格不能畢業)。當然只要支持五分鐘,救生艇就來了,但這些大專生,連五分鐘都支持不了,害蔣彥士教育部長因而下台。──但也不必難過,按照中國文化,休息是為了走更遠的路,下台是為了做更大的官。
一個學土木工程的,若不懂美術,蓋的房子一定不會漂亮,沒有愛心的人作的便當一定很難吃,沒有道德的人蓋的房子還會壓死人,如那年豐原高中禮堂倒塌。台灣建築之醜陋,每次大火,必有人死,與德育美育之徹底失敗必有關。台灣的暴戾之氣,動輒殺人分屍,與音樂情操教育之不彰,難脫關係。
竹中音樂課,老師的鋼琴一起,我們就變色。我們幸而未受教於蘇老師,但也「幸」不到那兒。是個年輕帥哥教我們,師大畢業不久。學期末考,必須每人唱一小節。
平常音樂欣賞,聽的是威爾第、普希尼、卡門、愛伊達,唱的卻是所謂「藝術歌曲」。音樂課,所有學生莫非呆子(羅慶芝例外,他是竹中樂隊隊長。)呆子A:明明是台灣人,卻唱「我的家在山的那一邊」。呆子B:藝高膽大,唱高難度的「茶花女中的飲酒歌」。老師有時也會賴皮,故意讓你唱幾節:「唱得很好,你補考的時間排在下禮拜五,放學以後,準四點!」學生差點昏倒。
本人呆子C:唱的是「紅豆詞」:「滴不盡相思血淚……」想想平日看到新竹女中那些白衣黑裙的清純佳人模樣,早已心跳目直不敢造次,何來相思血淚?當年竹中,聽不到「望春風」、「雨夜花」,難道這些全是下里巴人?
竹中校友,懷念母校,歷來焦點都集中在辛校長,而且焦距一致。其實,竹中寶貝學生多,有趣的老師還真不少。
教我們高一「三角」的是位女老師,四十多歲,嬌小身材,卻凶猛無比。當年一襲鬆垮垮的淡花旗袍,襪子只到膝蓋,一隻布鞋,從未穿高跟鞋,眼睛大大的,可看出年輕時一定很漂亮。頭髮好像有燙過,但臉上從未施脂粉。有次她塗了口紅,全班譁然她自己也笑得好可愛。
她不但罵學生,還敢罵校長(當然在我們面前罵),不過罵得不想罵了她自己會先笑起來。我們真是前三分鐘如沐春風,後三分鐘如遇颱風,晴雨不定喜怒無常,我們沒人敢惹她。不過她上起課來,也是流暢無比,有條不紊,是難得的好老師。她並非不講理,有一次班長沈銘鏡在作業簿上,指出她演算方式的錯誤,她在班上大加讚揚。我們這些調皮學生確實也該罵。並期待等一下她一定會笑。
高三教三民主義的是位趙老師,也是年近六十。清瘦蒼白的臉上是一對烱烱大眼,他說共產黨害他逃到台灣,激動時兩眼會發光,偶而會有痰。這時只見他從長衫裡掏出小手絹,在嘴上抹一下,頗重環保地把手絹折成兩半,然後放回長衫的內袋裡。不久,痰又來了,手絹再折兩半,一堂課下來,我給他算過,手絹上應是八面有痰。當年沒有今天這麼方便,各形各樣的紙巾。有時講得正起勁,只聽痰在喉嚨裡轉了一圈,吞進去了,管他,這點痰死不了人的。
他說民生主義就是共產主義,講 國父當年如何聯俄容共,講寧漢如何分裂,講二萬五千里長征。講巴古寧和克魯泡特金,(皆俄國思想家倡社會主義。大陸作家巴金因崇拜此二人,故取筆名為巴金。)就講了三個禮拜。當時,這些應是禁忌,在我而言,是前所未聞,真是不進竹中,不知學問之大。不過他身體不好,常由辛校長代課。辛校長就四平八穩多了,不似趙老師,激昂處眼瞪痰響,有時還會無緣無故冷笑數聲。可惜校長上課,我常會睡著。
高一教我們國文的是位四十多歲的男老師,相貌堂堂,遺憾的是滿口鄉音,上課照本宣科,全班死氣沉沉,而且常常念錯講錯。高一下,有一次竟然把「入泮」講成「洗澡」,我們一狀告到校長那裡。不過本班全是奸詐之徒,報告由我來,全班簽名。我們只希望老師改進,上課前至少自己先準備一下,未料校長火冒三丈,學期結束,竟把他解聘了。
竹中自由開放,不設圍牆,更無門房。竹中不選模範生,個個都是模範生也不做什麼秩序整潔比賽,這些都是無聊的形式主義。台北捷運工程開工了,看看多少呆子在剪綵,這些呆子應感到慚愧,人家的捷運早已四通八達,有什麼好現眼的?中國文化就是形式主義,竹中精神不來這一套。放課後打掃教室,值日生把掃把綁在腰帶上,瀟灑走一回,就算打掃完畢。
當年物質貧乏,生活窮困,沒有那麼多瓶瓶罐罐的垃圾。一個便當需支持全天,學校也無福利社。不過,每迎慶典,各班壁報必不可少,以資反共八股一番。
班上壁報,全由我一手包辦。我說過班上多陰險之徒,各自準備升學,早早回家去了。只有我這個呆子或留校忙到伸手不見五指,或帶回家挑燈夜戰。高一如此,高二如此,高三時我真的火大。
記得有一次,我畫了八大裸女作為插圖,大有總統府內裸奔的味道,以示抗議。文章也由我一人寫全版,取不同筆名,曰「大無畏」(不怕你)、「無所謂」(你叫我死,我也可以)、「無所為」(無聊之至,搞這種玩意)、「有所為」(我不是沒有能力,但不要浪費我的時間)以及「浪漫派」「孤獨俠」等,至今一些老同學還會取笑我。(不過,竹中對外掛在新竹車站的壁報;卻不敢馬虎,有關校譽。)
我的重點不在此,而是希望校長看到,會找我去臭罵一頓。這樣我就有機會建議他,取消壁報這種無聊玩意。然而一個禮拜,兩個禮拜過去,竟然沒有主任、教官找我。校長有沒有看到,令人懷疑。竹中自由,於此可想。過了三禮拜,導師輕描淡寫:「╳,你可以把壁報拿下來了。」當時我感到好寂寞,連挨罵的資格都沒有,真是自由開放、自生自滅。
往者已矣,年過半百,庸碌無成,當年師恩,可謂負盡。畢業後,很早之前,曾辦一次同學會,也宴請了導師王輔忠。竹中三年,沒有一張紀念照,沒有紀念冊,令人遺憾。那一年,曾陪江老師去看辛校長,還是東前街那破落日本宿舍。窗外日暖,花影扶疏,校長白髮蒼蒼,垂垂老矣。家中只有一小孫陪侍,一室蕭瑟,睹之淒然。
年歲愈大,童年往事歷歷如昨,昨天的事反而忘光光。昔日同窗,或飛黃騰達,或早已作古,或不知去向。近來同學偶聚,已是一回相見一回老,不禁悵然於歲月之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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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登於【作家:林柏燕】【書名:咆哮山丘】【第0034篇】風城憶往 (hakka.gov.tw)
**林柏燕,新竹縣新埔人。民國43年新竹中學畢業,後就讀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曾任軍校教官、高中教師等職,現擔任新竹縣文化局縣政顧問。民國89年7月,教職退休後,積極投入地方文史研究工作,任職新竹縣縣史館籌備處主任期間更創辦並主編《新竹文獻》。 林氏的創作,包括散文、小說與評論。其散文筆調幽默,善於運用諷喻筆法,對於現實多所批判與反省。小說的寫作題材則相當寬廣,有描述鄉土親情、戰亂變色及異國情調之作品。而最具特色的是其筆下的人物經常表現出正義凜然、不屈不撓的個性。其著作有評論集《文學廣場》;小說集《異鄉之女》、《策馬渡河》、《北國之秋》、《南方夜車》;散文集《咆哮山丘》;文獻史料《新埔鎮誌》等。
資料來源:林柏燕-文化部國家文化記憶庫 (culture.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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