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南(34屆校友)**
" 故鄉並不是一個空間上的位置,而是時間上的曾經;回不去的故鄉,不是路途的遙遠,而是回不去的過去。"
我在新竹住了二十年,民國七十年到台北唸書後,往後的二十年就是回去新竹。這二十年來,我從不同的地方出發回去新竹。我不一樣了,新竹也改變了。
回去新竹是一種陌生的熟悉。我明白,改變的是時間而不是空間。故鄉並不是一個空間上的位置,而是時間上的曾經;回不去的故鄉,不是路途的遙遠,而是回不去的過去。
光是細數在新竹掉過眼淚的角落,就足以讓我對這座城市,耿耿於懷。
民國六十年我讀小學時,有次我因為到處借不到字典而苦惱,媽媽穿上鞋子,牽著我從南門街繞到武昌街,走到新竹書局買了一本辭海給我,這是我上大學前擁有過最大的一本書。在回家的途中,母親竟然又讓我吃了一碗意麵。我跟媽媽說:「妳為什麼對我那麼好」。而她,把頭轉過去,哭了。
媽媽她十九歲懷了我,堅持要留下,跟著大他十九歲的父親。據阿姨說她天天抱著肚子裏的我,曲偎著身子在西門天公壇前,躲著外公的毒打。生下我,開一家店,是她強忍著淚的希望。雖然我對這些沒什麼印象,後來,她開的藥房在新竹南門也有四十年了。
育賢國中訓導主任他兒子跟我同屆,找了一票人到培英國中打人,這個烏龍用學校外套包著扁鑽留在現場,後來少年隊照著學號來到學校抓人。訓導主任供出二三十個人,其中包括我在內的幾個頑皮但功課不錯的同學。我們後來都明白他想要稀釋他兒子的過錯,然而他的父愛卻使我們很多人失去父愛。我們當天被載到東門派出所少年隊,叫我們認錯並且接受管訓。幾天之後我接到法院寄來的信,我特別用那本辭海查「因虞犯」的意思。那時候剛入秋,天氣轉涼。我要上法院的前一天晚上媽媽為我買了一件新的長袖制服,她告訴我這種正式場合要穿得整齊一點,那時候我跟媽媽說我好害怕,我們兩個都哭了。
在新竹地方法院的門口,父親指著我說,他這輩子從來沒有來過這裏。他轉過身去,從此不曾再跟我說過話,一直到我高中畢業那年他騎機車車禍過世。
父親的背影,消失在新竹市中正路的東門城,是我一直到現在也喚不回頭的遺憾。
考上高中的那個暑假,我跟以前國中的國文老師在一起。她很欣賞我的作文,批改的評語我總能讀出她的情書。我們那個年代的師生戀還不叫作不倫,只是偷偷摸摸,有點兒像蹺課的興奮,只是我連老師也帶出來。想想一個二十六歲的剛從中文系畢業的女生,還來不及長成女人的邪惡,跟著我只有越陷越深。我們總在美乃斯旁的巷子裡吃點什麼,或是去對面國民戲院看電影,或在她家對面的師專校園,交換或製造彼此的秘密。記得她總是一直要讓我知道自己很優秀。這個時候整座新竹城,就像盛放的祕密花園,讓著青春盡情的遊戲。
後來,她也像一般的女孩子一樣,告訴我她媽媽說這樣不好。我就這樣哭了整整一個學期。徘徊在南大路,在東大路,在省中和育賢國中之間,我常一個人出現在我們經常在一起的地方。媽媽也是女人,她看我哭成這個樣子,拿五十塊給我,叫我去看電影。
老實說,失戀總比戀愛時的感受來得濃郁。有趣的是,二十年後,我重回現場,雕欄玉砌,記得的是比較不濃郁的那部分。
認識我太太,是我大一的時候,也就是開始回去新竹。這個家鄉的姑娘,那時候在南門醫院做檢驗師。那陣子我常到南門醫院看牙齒,候診時總見她一頭長髮,若無其事的一個接著一個的抽血,我就因此深深地為她著迷。第一次約她,騎著機車載著她一直在新竹市晃,繞累了我帶她到世界街那家「好吃麵」去吃粉腸。後來這位台大醫學院的校花,告訴我勝出白色巨塔的原因是,我在第一次約會,不帶人家去吃牛排大餐,而是在街旁吃粉腸,可見我是很真實的。哈!
有一次她跟同事爭吵,為的是家裡頭的麻煩。我帶她到監理所前的東光橋上,看火車。我對她說:「我從同事那裏知道妳跟他吵架了,可是到處找妳都找不到,妳以後難過的時候不要一個人,我會陪妳來這裏看火車。」她聽著,哭了。我記得那時她哭了很久,至少經過五、六班列車。我也知道,她哭的是壓抑了十多年的委屈,而我正是帶著她離開這些過去的希望。國中畢業後有好幾個寒暑假,她擠在新竹客運站的販賣亭裡賺錢還助學貸款,見著同學搭車到處玩耍,她從不流淚。當火車一列列隆隆的開進我們腳底,她就更放情的大哭,蠢動的巨龍彷彿是沈重故鄉的無奈。我輕輕的挽著她,眺望著鐵軌的遠端,夜色中刺眼的車燈,一個少年悄悄的立下屠龍的志願,我一定要讓這個公主遠離這些悲傷。
前年我去美國堪薩斯城參加國際決策科學會議,為了台灣的邊陲擠不進學術的主流而書空咄咄。半夜我一個人走上中央車站旁邊的天橋,看著進進出出的火車。美國的火車長多了,這條異鄉的巨龍,也一樣隆隆的鑽過我的腳底。想著當年那個挽著公主一心離鄉的屠龍少年,這一次的未來模糊許多,美國的火車真的長多了。
那些當年和我一起被逮到少年隊的同學,有幾個跟我一樣被誣賴,有幾個真的是小流氓,而有幾個,則從到少年隊管訓之後,就正式加入不良幫派。然而大多數都成了我的好朋友。寶哥他爸爸是個警察,就住在東大路底的眷村。那件事情以後,他爸爸也一樣不再跟他講話。他有那種眷村長大小孩的個性,講話很溜,個性很直,脾氣也很快。我從他身上見識到最道地的義氣。國三畢業那個夏天,也就是我正在跟女老師拍拖的那個暑假,他在天祥飯店前砍死一個從尖石來的人,因為他們誤殺了寶哥的朋友阿丁。十多年之後他出獄,我們在新竹女中天橋下的麵攤,把所有的啤酒喝光。之後我就沒有再見到他。後來聽說他在台中的某個理髮廳被活活的踢死。
阿丁也是育賢國中畢業的,他小學讀的是師專附小,所以多才多藝。阿丁他是獨子,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全家住在北門街一個不到十坪的古蹟裡。在那個暑假有天傍晚,他在社教館門口被人在背後刺了兩刀。從此,阿丁的媽媽就一直在北門街的家的門口,等他回家。二十多年來我來到北門街,都還能感受到她媽媽的身影與眼神。
阿丁被刺之後,跟我這個剛與老師分手的「因虞犯」,一起立志要「漂白」,在高中三年我們可是奮力的苦讀。我到現在還不太確定,我們為什麼不像寶哥他們一樣,待在黑社會發展。幾年前我應人本教育基金會之邀,到竹蕙學苑告訴一些父母如何協助迷途的少年懸崖勒馬,老實說,我其實也不太清楚該告訴他們什麼,或許可能就是那一直都在的,阿丁媽媽的眼神,我媽媽狀況外的照顧,或是,就給他們一點他們相信的希望。
我跟阿丁常常騎著腳踏車,在新竹市到處找地方念書。我們有時候會去東門國小旁邊的圖書館,那裏常有很多竹女的學生,她們總是很嚴肅,這倒讓我們能專心的唸書。那時候新竹女中的學生只要跟男同學走在一起,還真的會被教官抓去記過。我們也常去社教館,或是民眾服務分社,後來最常去的還是新竹高中,我們跟那些住校的同學,有來自竹東、新埔、關西,或竹南,還有幾個來自緬甸的僑生。常常晚上我們一起唸書,我到現在都還能聞到蚊香的味道和一波波的蟬叫聲。我們也一起偷溜進去游泳池游泳,一齊摸黑打籃球,一起比賽「打手槍」看誰最早出來。我們尤其喜歡到學府路交大後門的吃自助餐,那裏的獅子頭經常是一天的期待。
我們最喜歡去的地方是交大的圖書館,除了那裏的冷氣夠強,我尤其喜歡那從開放的書架飄出來的原文書的味道,而交大那些學工程的大學生,個個看起來又用功又安靜,像是在做些什麼慎重而偉大的事情。後來我到工研院工作,才整個連了起來。那段時間正是交大電工所與工研院電子所,孕育著台灣的第二個經濟奇蹟,也就是在竹科所形成的 IC 工業。我後來有寫了幾篇論文介紹台灣這段工業發展的經驗,只是當時我參與的方式,是隨時可被趕走的,在圖書館角落的高中生。也沒有關係,既然不能親身參與歷史,那就見証歷史。
在新竹,背靠著十八尖山、大霸尖山,面對著南寮海灘、台灣海峽。這種依山旁海的地型,很希臘,也很像國父孫文的故鄉,翠亨村。在這裏也的確孕育出幾個叫得出名字的偉人。我聽說後來工研院的增建也是依著這個風水。
「山中的靈魂」,是新竹高中「駐校」的哲學家,史作檉老師的著作之一。我高二時曾經問他,為什麼人生總是在掙扎,有什麼意義?他瞇著眼睛笑著說:「掙扎本身就是意義」。當時他的話和書我都不太確定懂得,卻從此習慣從哲思上尋得慰藉。記得當時我家附近有一家楓城書局,就在關帝廟前轉角郵局的對面。高中我常流連在這家專賣些哲學與文學,聯考不會考的閒書。後來,這家書店搬走了,原來的位子改賣意麵。
在新竹高中另有位喜歡吊書袋子的歷史老師,張德南。他說背完了整套的莎士比亞全集,才贏得他那位在新竹女中教書的老婆。我們雖然沒有真的去把莎士比亞全集背下來,但倒學會為自己身上有那麼點兒玩文弄墨的氣質而沾沾自喜。
山中的靈魂,所指的山可能就是十八尖山,而這靈魂可就多了。那時常有個一頭白髮,帶著厚厚黑框眼鏡的老人漫步於山中,沒錯,他就是新竹中學的校長辛志平。
當時新竹高中的學生,每個人必須學會游完五十公尺,拉到市政府的禮堂舉辦班際合唱比賽,以及,會上新竹地方版的,繞完整座十八尖山的越野賽跑。在新竹中學,或是後山,常見一堆一堆的同學,有人練高音,有人練低音,比較有辦法的,總是能從女校找來比較好看的伴奏。當大家合音的時候,或是全校上千人跑出校門的時候,那種慷慨激昂,是一種忘情的無我而又在團體和諧中找到自己的感動。當然,也有人把伴奏帶走,有人跑到一半暈倒。那些還是戴著紅帽的同學,努力的在水中掙扎一心要游過五十公尺,而我們總在一旁,飆著淚水喊破喉嚨的加油,那時深深明白什麼叫作成就他人的完美,什麼叫作士可以為君子而死。這在新竹女中就難得看到,因為聽說他們的游泳池,從東門大橋可以一覽無疑,因此為了避免車禍,所以她們把游泳池給關閉了。
辛老先生踏踏實實的五育並進,讓我們這些狂狷少年,總以為認真做好每一樣學習是理所當然的,也是一種榮譽。那時候的新竹中學,是沒有圍牆。後山是十八尖山,是校園的無限延伸。這從我和阿丁輕易地從學校搬走兩張桌子回家可見一般。沒有圍牆是對自由精神的表達與自信。我十份懷念新竹中學,那時候的學生跟老師,總是能安靜的、專心的去作自己認為偉大的事。
從新竹中學下課,我們總把帽子折得尖尖的,一大群腳踏車隊從東山街一路滑下,直飆到中華路的地下道口。我一直享受每天都來這一段的拋頭露面,那些省商或竹女的女生是否有在注意我們已經不重要,我們這群山下的靈魂,享受的是對著未來盛旺的自信與渴慕。記得有一次在中華路的地下道口,貼著施明德的通緝照片,當時可一點都不會想到他會當上反對黨的主席,而這個反對黨後來成為國家的新政府。
我另一個常常一起在後山散步的朋友阿章,從小我們就喜歡到口琴橋下撿一些石頭。他留在我的小學畢業紀念冊上寫到:「清澈的小溪,我倆在徘徊」。上高中後,我們就更常到後山散步。兩位高中生手插著口袋,他總是很有耐心的聽著我這少年維特的煩惱,而他會突然地告訴我眼前花序的函數。我們聊赫曼赫塞的荒野之狼,少年苦於狼性與人性兩個不能平衡的天賦;我們看齊克果的誘惑者的日記,質問心靈的安置。而那時候好像國家十分動蕩,很多留學生為了釣魚台事件而激動抗議。
後來我們到台大讀書教書,依然喜歡魂遊醉月湖,延續山中的話題。而那時正是天安門的學生絕食灑淚地,或站在戰車面前,爭自由。
小時候,我家就住在武昌街,就在李遠哲他家的隔壁的隔壁。我記得有次跟鄰居賣木屐家的小孩在走廊上放沖天炮,還被他父親拍打後腦,我當時一點都不知道,這是我最接近諾貝爾獎的一次。後來我知道那隻打我的手,平常拿著的是畫筆。任何在新竹待過的人,只要見著李澤藩老師的畫,就會心新竹的情感,會覺得很像我的故鄉。
請相信我,你只要有一部發得動的摩托車,在新竹,載著你喜歡的女孩子到海埔新生地,很少不會成功的,就算她不會看上你,也會難忘在那海灘上跟你的故事。是的,我當然也是個見証者。從新竹市到的海邊,十公里不到,足足可讓你們唱五六首歌,培養好情緒。走過一段防風林,跨過養著滿滿鴨子的拱橋,無限的自由就從大洋展開。我在這邊曾經對過不同的女生,傾訴著自己的苦悶與困惑,發表著自己的宏願與理想,我們也不想去弄清楚,是愛上了對方,還是愛上了那個黃昏海灘上的月光。日落了,但故事並沒有這樣就結束了,踏足海灘的戀曲,會在附近的海鮮店中,引起另外一個高潮。
後來海埔新生地改成了個從來沒有用過的海水浴場,附近的南寮海灘,也成了熱鬧的魚市場。這些我年少時的藍色珊瑚礁,如今已變成慘不忍睹的公共澡堂。從此,美麗的海埔新生地,默然地收編入我心中的故鄉。
千禧年我到瑞典斯德哥爾摩市,參加國際心理學研討會。這一次是空前的盛況,全世界來了將近五千多個心理學家。我想是大家都難得有機會來到這個遙遠神祕的古城。大會安排我們坐船從斯德哥爾摩,經過北海,到波蘭。當我們停在北海的小島上,我跑到海灘上撿石頭。那邊的石頭每一個都像瑪瑙般的渾圓飽滿,我在想,如果小時候小章和我,撿到這樣的石頭,一定會高興好幾天。北海海岸的美,是因為真的很美,而北海海岸之感人,是因為它很像我的故鄉。
我常在世界各地驚豔不同的景觀,然而會讓我感動的經常是,很像我的故鄉,讓我想起我的故鄉,在異地延續已有的心情故事。
我後來常常要回來新竹參加工研院的一些研究計畫,也到清大和交大上點課。而這個時候,我的身分是從外地來的客卿,常常受到這些新的在地的新竹朋友的款待。清大、交大,跨著工研院兩個院區,串聯著大新竹科學園,形成新的科技走廊,包圍著老舊的新竹古城。在這些新興社區裏,陸陸續續地從外地湧進科技新貴及其家人,成為新的新竹人。新竹也陸續引進一些大都市標準的設備,像是麥當勞, Starbucks, 誠品書店。我不確定這是否真的增進了生活的機能,但我相信一定會讓那些異鄉客更容易適應,因為這裏可以找到任何都市所有的;都市越是現代化,長相就越相同。然而,新竹越來越像他們所熟悉的地方,也越來越不像我離開的時候的樣子。
從寶山路要去科學園區的路,以前是去「雞蛋面」那片墳墓的地方;現在的中興百貨,以前是晚上會擺夜市的市公所;晶瑩剔透的新光三越百貨,是流著血的阿丁撿回那條命的省立醫院;那個過度整形的東門城中的圓環,曾經是我的妻子存足錢,送我二十歲生日禮物的噴水池旁。
回去新竹,我早已不再對我的兒子說,「以前爸爸在這個地方曾經如何如何」。倒並不是因為整個場景變了,而是那個過去的故事,他根本也沒有參與。我的兒子或許會對我的故事感興趣,但,他心目中嚮往的新竹,是他的大表哥,會帶著他到東門城的護城河下放沖天炮,或是騎著機車載著他到處亂晃(與我當時一樣?)我想,他們也正在寫下這一段以後可能難忘的故事。
回去新竹,回不去的故鄉。是的,回不去的故鄉,不是路途的遙遠,但也不是回不去的過去,而是我一直珍藏在心裏的故事,故鄉就是我跟我自己的感動。
我想,很多時候我是跟著兒子一樣,繼續在新的新竹市,寫下新的故事。而在他寫故鄉的故事的時候,我有沒有送他那本大大的辭海?
這時候,住在新竹工研院的朋友,要我留下來吃晚飯。他問我說是要到新竹還是到竹北?我笑了笑並沒有回答。他說新竹不好停車,就到竹北去吧。
我說,也好,新竹我也不熟。
*、獲2005 竹塹文學獎散文類2獎
**、國立成功大學創意產業設計研究所擔任教授/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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